陈思呈:哑女不可言说的命运
每一个哑女都漂亮得那么完美。你看黄圣依用沉静的睛睛定定看你,用纤长的手指比划了一个语焉不详的手语,那是多么性感的动作,它到底在说什么,确实是一点也不重要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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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陈思呈
近来微染小恙,喉咙无法发声,吾友佟佟给我励志,说:“你要知道,在所有的残疾里,哑女是最性感的一种。”我表示愿闻其详,她手一挥:“因为哑女什么都不缺,就是不会说话而已!”
我觉得她的潜台词应该是:语言是一种对性感有弊无利的东西。
要说这个道理,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。在我们老家也有这样的说法。某个远房亲戚是聋子,有人辗转地介绍一个哑女给他做对象。还没见面,长辈们就议论起来了,说民间有传说,哑女一般都长得漂亮。待与那哑女见了面,确实很有几分姿色,更是坐实了乡人的期待。聋子是不能录入,哑巴是无法输出,这种搭配,巧妙之余还有几分占便宜之感。一时传为美谈。
“哑女漂亮”恐怕不只是吾乡人的心理认知,各式文艺作品都在告诉我们这一点。近有琼瑶的《哑妻》,有周星驰的《功夫》(黄圣依饰演哑女芳儿),远有简·坎皮恩的《钢琴别恋》。
每一个哑女都漂亮得那么完美,都令人无法想象她们要是能开口说话怎么办,得说点什么才配得上她们的气质和容貌。你看黄圣依用沉静的睛睛定定看你,用纤长的手指比划了一个语焉不详的手语,那是多么性感的动作,它到底在说什么,确实是一点也不重要了。
而对于一些哑女,哑则令命运更加难以言说,她那无力抵挡的沉默,更成全了完整的美。比如泰戈尔就写过这么一个哑女,她叫素芭,泰戈尔说,素芭虽然缺少说话的能力,却不缺少一双垂着长睫毛的大黑眼睛。她心里有什么想法,她的嘴唇就像一片树叶一样地颤动着反应出来。
泰戈尔把一个哑女的美描写到了极致:“那长睫毛遮盖下的黑眼睛的话语,也就是她周围世界的语言。从那蝉鸣的树上,直到静寂的星辰,只有手势、姿态、流泪和叹息。在炎热的正午,船夫和渔夫都去用饭,村人在午睡,鸟儿静悄无声,渡船闲着,辽阔的忙碌的世界从劳作中停息了下来,忽然变成一个孤寂、严肃的巨人,这时候在引人入胜的广阔天空之下,只有那无言的大自然和一个无言的女孩子,极其沉静地坐着。”
世界的无言之美与一个人的无言之美,在孟加拉那个名叫昌地浦的小村里,彻底结合在一起。一个哑女的命运不可控,美独立于命运,楚楚动人地存在。
于是我怀疑,对人类来说,语言是功能性的,对美感来说,语言则有减无增,力不从心。甚至于,语言开始的地方,可能就是扫兴之处。尤其是像《钢琴别恋》中艾达这种内心令人想象的哑女,沉默就是她的飞行器,她一直在远方。语言只会破坏她完整的神秘感。
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世界上语言乏味的美女太多,人们才想象出“哑女漂亮”这么一种心理认知。吾某一友,曾有个心中女神,长得美不说,人还话少。结果某天,女神写出了一本书,于是,吾友幻灭了,瞬间成了无神论者。他摊着她的书,痛心地比划:“这一大段文字难道不可以简化成七个字吗?七个字表达就可以了啊!”问他是哪七个字,他伸着手指头:“废、话、我、就、不、说、了。这不就是七个字吗?”
请美女们原谅我的胡说八道,实在是聂鲁达也有同样的说法,他堂而皇之地写诗说,“我喜欢你是寂静的,仿佛你消失了一样”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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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喜欢你是寂静的,好像你已远去。
你听起来像在悲叹,一只如鸽悲鸣的蝴蝶。
你从远处听见我,我的声音无法企及你。
让我在你的沉默中安静无声。
并且让我借你的沉默与你说话,
你的沉默明亮如灯,简单如指环。
你就像黑夜,拥有寂静与群星。
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,遥远而明亮。
我喜欢你是寂静的,仿佛你消失了一样,
遥远且哀伤,仿佛你已经死了。
彼时,一个字,一个微笑,已经足够。
而我会觉得幸福,因那不是真的而觉得幸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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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经常看到聂鲁达这首诗被印在各式精美的礼品上,被一些温柔的女学生传抄,此情此景,我便只好“寂静的”了。我那个女神幻灭的朋友,和聂鲁达,可能堪称难兄难弟,以及吾乡传说“哑女漂亮”的老辈们,总之全世界男人们的心团结起来,有一些时候总是可以跨越时代的。
但是世界上也有例外。林徽因就是一个公认的健谈者,一个健谈的美女。而她受男人们欢迎的程度,我就不必多说了。很多回忆文章里都谈到太太客厅里的林徽因,如何在各种话题里都成为语语的主角,听众们如何愉快倾听,即使是她生病的时候,她仍然每天指导学生、与朋友聊天,总要说很多很多的话。
总之,林徽因是以上论述的这些哑女的反义词,语言对她来说是锦上添花的事。此中原因,简单地说,也许是因为林徽因对自己接受得更加彻底和坦然,她知道她说的话是可爱的,换言之,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和躯壳是一样美,所以她不惮于展现躯体之内的灵魂,她的健谈,是一种多么悦纳自己的表现。
而那些爱上她的男人们,必定不是爱一个寂静无声的美人。因为那不是林徽因对自己的定位和塑造。她要的是一个以语言为媒介、不停顿地与外界充满能量交换的自己。
波普运动的提倡者沃霍尔曾经说:“我其实不特别喜欢‘美人’。我真正喜欢的是‘健谈者’。好的健谈者都很美丽。健谈者在做一件事;美人是在‘当’一种人。”这句话很适合描述林徽因,以及她的听众。能欣赏“健谈者”的男人是值得赞赏的。
话说回来,谈论哑女之美,只有当这个哑女是美女才有讨论价值。对于长相平庸的劳动妇女,一旦哑了,该打针打针,该吃药吃药,佟佟的励志,只当文章素材用用就可。
【作者简介】
陈思呈,腾讯《大家》专栏作者,媒体人,著有评论集《神仙太寂寞,妖怪很痴情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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